易解放的人生曲折又传奇。1949年出生于上海,她是新中国的同龄人。三十八岁那年,她孤身勇闯日本,经过一番奋斗,将全家迁往日本,过上顺遂安逸的生活。年过半百,却又因一场意外,毅然变卖所有家产,破釜沉舟地回国走上内蒙古沙地植树造林的公益之路。
到2017年,易解放成立的“绿色生命”公益组织已吸引了国内外千名志愿者参与植树,植树总量达500万棵,在十五年的时间里,27000亩内蒙古荒漠变为绿洲。她也因此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大地妈妈”。
然而,在她亲手栽下的每一棵树苗下,都埋藏着她作为一位母亲,细腻而深刻的爱与痛。她悉心呵护每一棵树苗,如同对儿子一般关爱。从此,荒漠绿洲上回荡着这位母亲的声声呼唤:“睿哲。”
2018年,年近七十的易解放和老伴杨安泰专程从上海赶到北京,接受我们的专访。
初见到易解放,她穿着一件亮色毛外套,艳而不俗,脸上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得体。她身上似乎有一股独特的气质与活力,既有岁月沉淀下的平和与稳重,又在举手投足间焕发出年轻人一般的奕奕神采。
令人看不出的是,这位上海老太太精致的外表下,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顽强的生命力。
易解放五十岁前的人生是成功美满的。
大学毕业后,易解放成为一名教师,结婚生子。1987年,她赴日留学,经过一番打拼,1990年进入一家日本名企工作。之后,她的先生杨安泰在日本开办了诊所,儿子杨睿哲也顺利考上了日本六大名校之一的中央大学,就读于会计专业。那几年,易解放一家三口在日本过着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厄运在她51岁那年悄然降临这个家庭。2000年5月22日,大学三年级的杨睿哲在上学途中不幸发生车祸,前途光明的年轻生命就此殒逝。爱子的逝世使易解放夫妇的生活也从幸福的云端跌入悲痛的深渊。
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易解放都沉浸在丧子之痛的煎熬中,悲伤地消沉着。直到有一天,易解放在又一遍地追忆爱子时,猛然想起睿哲生前对她提到过的两个心愿。
一个心愿,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专业知识,成为促进中日友好、改善中日经济交流的有用之才。
另一个愿望,是在他看到电视关于沙尘暴的报道后,提议父母在退休后可以到内蒙古去种些树,治理沙尘暴。
这些愿望体现了杨睿哲对祖国的深切关怀,但都不容易实现。特别是植树的心愿,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和人力,易解放最初听到后虽然赞同,但因一时没有可行的方案而束之高阁。如今偶然回想起睿哲的遗愿,易解放突然有了动力和方向:替儿子实现遗愿,将悲痛转化为实际行动,以此悼念爱子。
易解放的提议很快得到同样悲痛的丈夫的支持。决心已定,夫妻二人便辞去工作、关闭诊所,处理掉了在日本的所有财产,甚至搭上儿子的死亡赔偿金,2003年初回到祖国,义无反顾地投身公益事业。
回国之初,夫妻二人便着手完成爱子的第一个心愿。2003年,他们在湖南长沙以爱子的名义捐赠了“学士睿哲希望小学”,希望让更多孩子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祖国培养更多的未来栋梁之才。睿哲小学还与日本谷户学校结成了姊妹学校。如今,象征中日友谊的樱花每年都在校园中盛放。
杨睿哲第二个心愿的实现则要漫长、艰难得多。
2003年3月31日,易解放发起的“绿色生命”公益组织正式成立。第二天,易解放就飞到内蒙古开始实地考察,接着又开始联系当地政府、招募志愿者;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植树造林工程在这位小老太太的手中就这样一点一点拉开了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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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解放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踏上沙漠时的感受。
2003年4月,易解放第一次来到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塔敏查干沙漠,这个生长于大城市的女人被眼前沙地的浩瀚和荒芜深深震撼了。
塔敏查干沙漠位于我国京津地区沙尘暴主要源头的荒漠带上,素有“八百里瀚海”之称,“塔敏查干”在蒙语里更有“魔鬼”和“地狱”之意。无垠的光秃秃的沙丘上,找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
“虽然上山下乡的时候我也去过农村,但农村的落后荒芜或环境恶劣都不能和内蒙古沙漠相比。来到内蒙古,满眼能望见的都是无边无际的沙丘,杳无人迹,连鸟叫声都听不到。我心想,天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广袤无垠的大沙漠无声地向到访者示威,宣示着大自然不可撼动的庄严。面对这望不到头的荒芜之漠,易解放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她不禁开始畏缩。想到儿子建议自己来内蒙古植树,但种在哪?怎么种?树苗能活下来吗?她开始感到恐惧:自己变卖所有家产凑出来的资金会不会全被白白扔进沙漠中“打了沙漂”、得不到一丁点回音?
就在易解放胆怯、犹豫之时,儿子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了眼前。“我既然答应你要做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干出点人样来;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我就不能打退堂鼓,也不能让资金打沙漂,我一定要把它做好。”
就这样,易解放决定豁出去,赌上这一把。
004年,易解放与库伦旗政府签定了援建一万亩生态林的协议,计划用十年时间,在一万亩沙地上种植110万棵树。植树资金由绿色生命组织提供,当地政府协同管理树木成长,种下的树20年内不准砍伐;20年之后,所有树木无偿捐赠给当地农牧民。
没有任何园林种植经验、更没有防沙抗风经验的易解放只能求助于当地政府和林业技术人员。“绿色生命”第一次在塔敏查干沙漠植树时,是由当地团委组织了三百名志愿者一起来完成的。几百号人一起“战天斗地”治理荒漠的宏大场面,给了易解放极大的触动。
那天晚上,结束了植树工作后,易解放和当地内蒙古青年一起吃饭、唱歌跳舞。小伙子们对易解放说:易妈妈,我们会把睿哲的心愿当成自己弟弟的心愿那样去努力实现。他们知道易解放喜欢听蒙古长调,他们就常常唱起《梦中的额吉》和《母亲额吉》。听着这群与儿子一般年纪的小伙子们的歌声,易解放总是潸然泪下。在内蒙,易解放忽然找到了家的亲切感和归属感,似乎冥冥之中她就属于这里:儿子睿哲离开了,但他为母亲指明的路,却使母亲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收获了众多儿女。
NPO绿色生命生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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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敏查干沙漠年均降水量不足200毫米,环境艰险恶劣,树苗极难成活,要实现易解放的植树造林计划谈何容易。
四月里风沙正劲,她天天在沙漠里待着,请来当地林业专家,终于找到树苗存活的办法。每一批树苗种下后,她就像照顾孩子一样。“孩子生前没有照顾好他,照顾小树就像照顾自己的宝宝。”易解放每种下一棵树,都会对着小树说:“请一定要代替我儿子健康长大。”
易解放将每颗小树都视作自己的孩子一样
说来也奇。易解放每次植树时都会巧遇当地下雨或下雪,这对树苗的生长极为有利。有个冬日上午,易解放推开窗发现满地白雪,等到植树的时候,雪已经渗入了地下,给予树苗充分的滋润,树苗的成活率因此大大提高。十五年来,这样的“好运气”不断伴随着易解放,一块基地、两块基地、三块基地,易解放的心愿似乎得到了某种回应,在雨水和雪水的滋润下,85%以上的小树苗都在沙漠严酷的环境中存活了下来、茁壮成长,创造了当地的生态奇迹。易解放在当地人中也渐渐有了“下雨娘娘”的称呼。
“在这十五年里,每次我们植树的时候都会下雨,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巧合,更是儿子睿哲的在天之灵,他都在看着我们、帮助我们。”谈到儿子,易解放的眼里又一次泛起泪光,声音变得哽咽。
NPO绿色生命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们
2017年,是易解放开始植树造林工程的第十五个年头。这一年里,“绿色生命”组织了34个志愿者团队共计1148人参加了沙漠植树活动,在磴口、多伦两大基地共植树128万棵。至此为止,“绿色生命”已累计在三大基地植树超过495万棵。
谈起这些年的植树成果,易解放最感激的还是来自世界各地、不辞辛劳、不求回报的志愿者。
“绿色生命”没有固定的人员组成,也没有严密的人员管理。但每次活动,只要易解放一号召,就会有大批志愿者纷至沓来。这些志愿者来自大陆、台湾、香港以及日本、美国等各地,所花费用从几千到上万元不等。但所有的志愿者都自愿出钱出力,没有一个人提出过报销路费的要求。
2017年11月15日,“绿色生命”在上海举办十五周年感恩大会,不论十五年来贡献大小都有奖项颁发,以表易解放的感恩之情。会议共有四千多名志愿者到场,场面十分壮观。
“这些志愿者平时做事很热心、有干劲,但一到论功行赏,总是不争不抢。他们是真正低调做公益的人,不要表彰,一心只想为中国的沙漠治理做一些贡献,为我们的环境做一些贡献,为子孙后代做一些贡献。”易解放的声音里骄傲又动情。“说真的,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公益团队。”
2018新年初始,已经有不少志愿者在询问易解放:“2018年的春季植树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该怎么报名?”
易解放和先生杨安泰为完成爱子遗愿,一起荒漠植树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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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生命”的志愿者中有一群特殊的人:像易解放一样的失独父母。
他们看到易解放的故事,纷纷慕名前来。在内蒙大荒漠上一相聚,这些承受着相似伤痛的父母们便抱头痛哭起来。
为了帮助大家缓解悲痛,易解放带着他们种树,向他们诉说自己植树造林的心路历程。“我会把小树苗当做儿子,叫着儿子的名字,对它说你要乖乖的、好好地长大;等到小树长高了,我会觉得孩子在那里成长了,那是他的生命在延续。”
许多失独者学着易解放,以植树寄托哀思。易解放还让他们把对孩子的思念写成留言放在心愿瓶里,埋在库伦旗的纪念碑下,准备十年后再来,看看这里的树苗生长得如何了,看看自己的心境又有了怎样的变化。
易解放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儿子的这场意外,自己的下半生会是怎样的?
荒漠植物让易解放的生命有了新生
大概就像千千万万的普通父母一样,努力工作赚钱、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看着儿子结婚、生子,退休后帮忙带带孩子,两个老人一起旅游,甚至一起去跳广场舞吧?
而儿子的离世,或者说是“绿色生命”的公益事业完全改变了易解放夫妻的生命轨迹,甚至在两人逐渐步入老年之时,窥探到了不同的人生意义。
“从前,我出国打拼,都只是为了家庭、为了自己。但做了公益后我才发现,以前的自己太掉进钱眼里、太爱计算得失了。其实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金钱和自己的物质生活。钱的多少和个人的幸福与否、存在于这个社会的价值大小没有关系,只有投身于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之上的、对全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时,才能真正地实现人生价值,才能感到真正的欣慰和快乐。
“很多志愿者也是通过参与我们植树造林的公益活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价值观,从心底里涌起为国家的沙漠治理做出贡献的热情,也更好地去塑造了他们的家庭和下一代。
“我记得白岩松说过,做公益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自我,通过帮助天下而让自己走进天下;做公益不是一种单纯的行动,它更是一种自我的需求。浅薄但坦白地说,如果我们没有自我需求,如果在做公益中没有得到自我安慰、自我满足或自我价值认可的话,我们做公益其实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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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解放带来志愿者一起在沙漠里植树
现在,年届七十的易解放每年仍有大半年的时间待在内蒙古沙漠里和青年志愿者一起植树,剩下的时间则奔波在全国各地做演讲和报告,随着“绿色生命”的活动越做越大,易解放的感到自己的压力和担子也越来越重,她常常忙碌到半夜,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歇息。
老伴杨安泰心疼她的身体,易解放却说,这种充实忙碌的生活最令自己感到宽慰。易解放说,现在的自己不仅不痴呆,还身体健康、精神昂扬充沛、心情愉快,自己仿佛比从前活得更加年轻了。“能够不虚度光阴地活着,是我最大的自豪。”
易解放也想用自己的充实生活和精神面貌,身体力行地告诉那些迷失了生活方向的失独父母:即使失去了孩子,还是应该健康、快乐、充实地活下去。“没有人希望永远沉浸在痛苦里,我希望能以自己的经历帮他们找到人生的出口,带着他们一起振作起来、重拾生活的动力。”
易解放荒漠植树15年,用爱筑起了沙漠里的绿洲
随着“绿色生命”内蒙古植树造林项目的不断推进,易解放十多年来努力和坚守的成果也逐渐显现。“植树500万棵”、“成活率超过85%”、“27000亩荒漠变绿洲”……单调的数据之外,更多的是现实环境问题的改善和人们实际生活的变化。
库伦旗的当地居民告诉记者,许多曾经是沙地、荒漠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大片的草地和树林,沙地逐渐黏土化,土地渐渐肥沃,耕地也得到了很大的恢复。曾经年均收入两万元的农民家庭,现在的年收入也已经翻了近十倍。
易解放倾尽自己的家财,为荒漠变绿洲贡献力量
有一次,易解放到北京出差,和出租车司机聊起自己的植树造林工程。听到司机的感叹,“怪不得现在北京的沙尘暴好多了呢”,易解放感到自己得到了最高的肯定和褒奖,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得到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公益奖项,但那些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个形式。但是老百姓说我们的植树造林对他们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轻轻的一句话反而最让我满足和高兴,胜过任何奖励。”
谈到“绿色生命”未来的计划,易解放说,2018年首要任务是完成向社会公众承诺过的三万亩植树计划。至于更远的未来,易解放希望能带动更多年轻人加入植树造林工程,将“绿色生命”的旗帜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亿万个人亿万棵树。’我们的口号和信念不会改变。”
为了感谢易解放的贡献,库伦旗的百姓在当地为她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的碑文是易解放夫妇写给儿子杨睿哲的,也是当地居民想要送给易解放的:您,是一棵树,无论活着,还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着,为阻挡风沙而挺立;倒下,点燃自己给他人以光明和温暖。
“等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我很自豪。儿子,你在天上也会为妈妈感到欣慰吧?”易解放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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